罷秋千，嗅青梅，漱玉春盡殘云碧——讀李清照
扁舟蓮動處，深庭風雨時。從秋千上閃閃金釵、閨院里箋箋尺素；到風雨戚戚海棠、中庭霖霖芭蕉；再到夜半幽幽枕簟、天涯蕭蕭鬢華——易安居士自富足優(yōu)渥的幼年，及和諧恩愛的青年，到困苦凄然的晚年，一生起伏顛沛。
幸好，縱使風雨如是，李清照的詞始終傳承在我們的心底、口中、書上。無論人生是明是暗，“婉約詞宗”的詩文似炬火，劃破千秋百代的霧瘴；不管錦衣玉食或是流落兩浙，“易安體”的意蘊如甘露，潤澤墨客騷人的筆硯。千帆過后，云淡長門。唯余，詩詞交付千秋吟，江山留與后人愁。
一、“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
此語出自沈謙的《填詞雜說》。李煜李清照兩人之所以能放在一起比較，無疑是因為兩方面原因：一則生平，二則詩詞。
后主李煜，自幼起便傾心于書畫，寄情于山水，甚至湎溺于犬馬。雖貴為一國之君，其善詩文、工書畫，卻從不對權(quán)力和政治有半點想法，甚至他在因為自己豐額駢齒、一目重瞳的奇異長相而遭長兄太子猜忌時，還故意自號“鐘峰隱者”“蓮峰居士”，以表明自己志在山水，無意爭位。如此，在這個整日花天錦地的“詞帝”放任下，南唐從最初一度劍指北國、有機會滅宋的富足大國，被漸漸銷蝕，直到被滅國。也正是因此，李煜也逐步經(jīng)歷了降制尊宋、國破家亡的人生下坡路，最終甚至妻子被占，在孤苦寂寞中以吳王的名號長眠而去。
而李易安的人生經(jīng)歷也與之別無二致。兩者不同之處在于，李清照慘淡凄苦的晚年遭遇，不是因為其年輕時期如李煜一般放蕩不羈、不問世事導(dǎo)致的，而是由于命運對李清照一次次的捉弄。
幼年的李清照家中財資豐厚，文學氛圍更是濃厚。其父李格非位列蘇門后四學士之一，他不僅本人是元祐文壇的中流砥柱，好藏書、工詩文，更重視對于女兒李清照的培養(yǎng)。于是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自幼便受到晁補之的稱贊。
一方面是大家閨秀、是李外郎的掌上明珠，另一方面又天資聰穎、熱愛文學，李清照很快就因才華過人而名揚汴京。其中，兩篇《如夢令》更是轟動京城，令大大小小文人們?yōu)橹畵艄?jié)。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這樣的一篇小令，不一定絕后，但是一定空前。
可以看出來，少女時期的李清照便超乎常人地多愁善感。她能因為聽到狂風細雨，不忍看到海棠吹落的情狀而過量飲酒；也能在醉意尚存的模糊狀態(tài)下，第一時間關(guān)心枝頭上的花葉。
同時，丫鬟這個角色的對比引入也很巧妙。同樣是對于海棠花，侍女口里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依舊”。于是乎，作者通過知否知否的自言自語式詰問，進而引出了那句流傳千古的“綠肥紅瘦”。字里行間，細膩之至，幽怨之至，又委婉之至。
紅瘦，春意消散；綠肥，朱明將至。這哪是易安啊，這分明是如假包換的林黛玉嘛！葬花自憐，吟花自艾，寥寥幾語，一副溫婉可愛、心思細膩而又自帶“病嬌”性格的深閨少女形象躍然紙上。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大多數(shù)文人認為這首小令是李清照的處女作。開篇便點明時間地點和起因。黃昏，在溪亭，飲宴，因而醉得辨識不出回去的路徑。“不知歸路”也顯然傳答出作者流連忘返的情致，甚至興未盡，不想回舟，卻天色已晚不得不返回。而“誤入”一句，毫無斧鑿痕跡，突轉(zhuǎn)急下，將氣氛由歡樂野逸引入焦灼慌張。盛放的荷花叢中正有一葉扁舟搖蕩舟上是游興未盡的少女，卻手足無措地在“爭渡”，急于從迷途中找尋出路甚至又“驚起一灘鷗鷺”，把停棲洲渚上的水鳥都嚇飛了。至此，詞戛然而止，言盡而意無窮，耐人尋味。
這首小令中最添彩的點，無疑是兩個復(fù)沓的“爭渡”這和上文介紹的“知否”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宛然而急切。這種白鷺被驚飛起的瞬間景色，和被勾勒出來的一個個片段，極大地使這景色更加清麗迷人。
“少年情懷自是得”。顯然，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充盈著游逸不羈、天真爛漫的心性，也是一直生活在富足快樂之中。她還不知道，后半生的狂風驟雨，正伴著翳翳烏云，即將向著她，這朵枝頭上的溫潤海棠，席卷而來。不過，在此之前，她遇到了自己的琴瑟佳耦——另一位“官二代”，趙明誠。
二、“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1101年，20歲的趙明誠叩開李清照家院落的大門，17的李清照羞澀地從秋千上跳下，慌亂中，她顧不得跑掉了鞋子，赤腳躲進了里屋，連頭上的金釵也滑落到了地上。這是李清照和趙明誠初識的美好一幕，記錄在李清照《點絳唇·蹴罷秋千》中：
《點絳唇·蹴罷秋千》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么好的緣分，自然讓兩人順理成章地走進婚姻的殿堂。雖然兩家父母面臨著新黨舊黨的對立，但都屬于京畿權(quán)臣，到底算是門當戶對。
那個時候，在太學讀書還沒工資的趙明誠，每當初一、十五告假回家與妻子團聚時，常常先到當鋪典質(zhì)幾件衣物，換一點錢，然后步入熱鬧的相國寺市場，買回他們所喜愛的碑文和果實，夫婦“相對展玩咀嚼”也在千古間一直傳為佳話。
李清照的一生有甜蜜，有風雨，大起大伏。她最幸福的時光，應(yīng)該是與趙明誠成婚后。
《丑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李清照就這樣用生動大膽、率直天真的詞句，將自己的幸福甜蜜盡數(shù)訴于筆端，她就是要坦坦蕩蕩地告訴世人,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就是這樣一位對美好生活有著無限向往與追求、對時代風云語態(tài)有著無限獨立感慨和反思的感人女性，用她那柔美的詞作呈現(xiàn)了自己“悲歡如此多嬌”的絢爛人生，用她那纖塵不染的才思和深摯而富有感染力的情感表達是她在世人心中站立了千年！
易安居士，果真無愧“千年第一才女”！（作者：連一行，陳明亮）
